刘道玉:生不愿封万户侯
来源:《人物》
2009年10月,中国科技大学前任校长朱清时在这里拜访刘道玉,两人谈了3个半小时。刘道玉说,如果当时知道南科大筹建的背景,他会劝朱清时办一所私立大学而不是公办大学,请市政府把土地和资金捐给学校的董事会,然后市政府就退出大学。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去武汉大学校长之职,原因众说纷纭。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永远的校长
他已经在武汉大学校园里生活超过35年,天气好的时候,会绕着珞珈山散步,上午、下午各一次,总遇到熟人,要被问一声刘老校长好。这一叫,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修鞋的,报摊的,卖菜的,收废旧物品的,「这些人我都认识」。他还有许多「小朋友」,年轻学生的邮件常常塞满了他的邮箱,他来者不拒,端坐在小书房里,拿一只放大镜对着电脑屏幕,慢悠悠地看,慢悠悠地回。
这位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高等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开路者,至今仍是这座校园里最有声望的校长,在当代中国,他或许是最没有权力却最有影响力的教育家。担任武大校长期间,他倡导平等、自由、民主、开放的校风,高歌猛进进行教育方法和制度改革,使珞珈山成为全国高校学生和教师的「向往之地」;卸任校长之后,他也不曾离开教育改革的阵地,长年探索创造教育的方法,尖锐抨击中国教育的积弊,同时也提出积极的建言。
学校里如今没有刘道玉的任何题字,也没有任何一座建筑、任何一条道路冠上他的名字。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职,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改革过于激进,触犯了某些高层的利益,也有人认为是刘道玉性格太硬,在政治上「过于单纯」。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刘道玉今年82岁了,近20年来,一直隐居在武大幼儿园对面的一座家属楼里。他和老伴在阳台上养了许多兰花,暗翠的叶子争先恐后从防盗栏杆里伸出来,老远就能看见。一大早,记者还在楼下,他就打开门探出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欢迎各位啊,你们路上辛苦了。」坐下来,先用一张武大抬头的信纸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老先生有点得意地说自己还是「中年人的记忆力」,这些年来,每一个来访学生的名字都一字不错地记得。
他形容自己现在是「随遇而安,随遇而眠,随遇而学,随遇而写」,80多年走过来,波澜荣辱都归于平静。每天早上5点起床,保健按摩40分钟,然后洗漱,给老伴做早餐,白馒头就着果酱和花生酱,再冲一小碗葛根粉。「这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苏东坡的养生方法是:「无事以当贵,早寝以为富,安步以代车,晚食以当肉。」」刘道玉信奉这些箴言,他说,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但是他并不以为意,平日也不爱戴助听器,「这让我没有任何的事前顾虑,我很乐意。你知道耳不听,心不烦嘛,是不是啊。」他侧过头,让记者对着自己的左耳说话,「左耳好,我不爱听保守的意见,只听改革的声音。」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2011年,由于中风的后遗症,刘道玉的右手无法写字了,他从78岁开始练习用左手书写,平均每年记两厚本读书笔记,写15篇文章。近20年,他总共出版了18本著作,发表文章300多篇,积累了两本未出版的书稿,「虽然我不敢说语不惊人誓不休,但不谦虚地说,文无新意不发表。我认为自己的文章基本上都有创意,因为我是研究创造教育的」。如今,他每天固定工作4到5个小时,读书,写文章,给青年学生回邮件,要了解最新的教育形势。
学生们说,老校长并非脾性圆融之人,早在他当校长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见过他为了保护学校和学生的利益公开跟省里领导叫板,批评某位省委领导「水平连生产队长的水平都不如」。现在年纪大了,说起如今中国的教育体制,刘道玉还是很容易激动,他看不惯的现象越发多了,常常感叹,「我爱莫能助呀!」他对记者说,「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能写的就写,不能写的你们不写,你们不能丢饭碗,是不是啊。我无所谓了,我饭碗也可以丢,头也可以杀,做之认之,如果没有这个担当,你就枉然当了一个知识分子。就像钱穆说的,只认得真理,不认得利害,即使放到刀俎上,也只认真理,所以我这一生很坎坷,就是我的性格决定的。」
在加拿大念书的小孙女大前年回来,刘道玉带她逛校园,路过树林中某一任校长的雕像,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语问他,爷爷,你的石头在哪里?「我说爷爷没有石头,不要石头。」2007年武大首届作家班的22位作家准备捐款给刘道玉建一座铜像,刘道玉忆称校方以「校园没有合适的地方」拒绝了。对这一切,刘道玉显得平静。
2007年,文化学者易中天回母校武大演讲。他是1981年武大中文系的代培硕士毕业生,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必须返回生源地新疆工作,刘道玉看重他的才华,层层争取,甚至找到了教育部。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武大用5个本科生的名额交换他留在武大任教。导师胡国瑞告诉易中天,当年他希望就此事约见校长,刘道玉在电话里说:「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我去看胡先生。」
演讲当中,易中天提到这位改变他命运的、20年前离任的老校长,台下坐的大多是85后、90后一辈的学生,他当时还想是不是该做点说明。但出乎意料,话刚落,台下掌声立刻就炸响起来。
「20年前的事情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呢?」易中天说,「那就只能说明是一代一代的在流传。」
改革的黄金时代
1980年代,刘道玉带领下的武汉大学是中国高校的一面旗帜。那是改革浪潮席卷中国的时代,人们连走路都是在跑步前进,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昼夜灯火辉煌,教师自觉加班,誓言要把「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在成功推动高考恢复之后,刘道玉在1979年主动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任上请辞,回到历经政治动荡、百废待兴的母校,誓要重铸武汉大学历史上的辉煌。
1981年,他48岁,成为当时中国重点大学当中最年轻的校长,也是最富有改革精神和勇气的一个。他被武大学子誉为「武大蔡元培」,上任不久,就大刀阔斧,从教育体制入手,进而对教学内容到管理体制进行全面改革:学分制、主辅修制、转学制、插班生制、导师制……推行新制度的时候,他从不向上头打报告,坚持认为这些都是校长的职责和权力。这一系列现代高校的教育制度和管理模式,均始于武大。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自此拉开,扩散全国,武大也被称为高校战线上的「深圳」。
1978级历史系学生、现任武大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张星久还记得,当时的武大充溢着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氛围,「就是感觉每天都有一种新气象,每时都有新的空气」。学分制令有想法的学生获得充分空间,周围的同学有写小说写出名气的,也有不少人在本科时期就发表了在学术界引起轰动的文章。一大批社会作家通过插班生制度进入学校。学生可以随意选修其他专业的课,可以谈恋爱、跳交谊舞,可以穿最时兴的大喇叭裤,还有超过400个学生社团可以自由选择。自学和创造得到充分鼓励,校长在开学第一天就讲,如果老师的课讲得不好,你们可以不听,自学是最好的学习方法。
「追求自由可能是武汉大学的一个特点,」武大哲学系教授赵林评价,「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刘校长当校长的时候培育、营造出来的一种氛围,一直到今天还是能看到他的一些影响。」
那是刘道玉最怀念的年代,经年累月之后回忆起来依旧有热烈之色,「人人思改,人人思变……改革的黄金年代啊!」他忽然又黯淡下来,「现在呢,一切向钱看,人人思钱,除了金钱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2015年的5月,武汉溽热,刘道玉穿一件熨帖的蓝衬衫,外头罩着面料挺括的西装马甲,一双老式粗布鞋,如学生们描述的一般优雅。采访之前,他花一下午时间准备了三大张手写提纲,细细密密的小楷,整整齐齐。
好几个老一辈的学生告诉《人物》记者,即使是在突然被免职那段最艰难日子里,老校长也没有失去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那时候他生病住院,硬是被拉出来检讨,大会小会上都要点他的名,但他拒绝写一个字的检讨。学生们去看望,见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清瘦了些,但是面色从容平静。
1985级武大学生、《刘道玉传》的作者野莽在一次采访中回忆,刚被免职的时候,刘道玉内心其实是有埋怨的,「他有岳飞式的愤怒,屈原式的牢骚,怎么就不能理解他教育改革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当时他认为这是上面领导的压制」。直到70岁以后,他完全放下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他的心灵好像彻底解放了。」
这次采访之前,刘道玉特意强调,希望「一定在文稿当中适当的地方要反映我的观点」,「我不是大师,真的我不是大师,我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我仅仅就是一个热爱教育,一个执着的教育改革者而已,仅此而已,别的什么名誉啊、荣誉什么对我来讲都是身外之物,都是附加给我的。」
不过,武大学生以及所有关心教育改革的人们更愿意把这看成一种谦词。1989年年中,张星久去鄂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讲课,当地领导是老三届的大学生,饭桌上第一杯酒举起来,敬的是刘校长。「他就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大学校长,一种说不清的,就是应该这个味道。」在张星久和他的老校友们看来,刘道玉已经成为了一个参照系,后来人会不自觉地将其他校长与老校长进行比较。「他之所以那么持续得到大家敬仰,大家可能看得更清楚,尤其在我们的教育现在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我们可能更觉得他的东西弥足珍贵。」
生不愿封万户侯
2015年元旦前夕,刘道玉终子完成了《我的理想大学》的写作.这本书占据了他耄耋之后的主要精力,伏案3年,提纲换过5次,最后5个提纲全部推翻了。他解释说:「创意是不能事先计划好的,它只能通过'顿悟而突如其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请助手用口述的方式来写。」2012年动笔之际,他创办的刘道玉基金会在北京召开「《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刘道玉在给与会者的邀请信中写道,「余年近八旬,且右耳失聪,右手已不能书写,,基本上是一个残疾的老年人。但我不甘寂寞,心中数育改革的炽热之焰未灭,追求理想大学的情节仍没有消失。于是,准备积个人30多年的经验、教训、,学习心得和未来大学数育的期盼,着手撰写《理想大学》一书。」
然而完稿之后,刘道玉却把它锁了起来, 谁都不能看,连他白己也看不了。今年年初,,中国青年报前副社长、武大77级中文系毕业生谢湘去家里看他,他告诉谢湘,《我的理想大学》是他的封笔之作,一定要等到自己百年之后才会拿出来。他说这本书注定要成为禁书,「理想大学没有禁区, 中国现在到处部是禁区,你想能出我的书吗?所以中国现在为什么没有理想大学,因为到处是禁区。」
某种意义上,刘道i数育生涯的另一扇门,是在整整20年前打开的,那是1995年,他62岁, 控照学校的规定正式退休。此前,他是数育改革的亲历人、实践者,此后,他成了一个数育学者,研究理想的数育制度和创造性数育,时常出现在公共视野当中,就教育议题发表意意见。他的意见以批判呐喊为主,针砭时弊,甚至比在任时的改革措施激起了更广泛的社会影响。
他谈论大学文科教育的缺陷,建议高考应该取消文理科分开招生,在大学建立文科实验室, 克服纯表述性教学, 开设文理渗透选修课程;他在《南方周末》发表《彻底整顿高等教育十意见书》,被称为 「教育改革的一剂良药」, 「数育改革的春雷炸响了」,他质疑当前的大学校遴选机制,提出遴选校长是去行政化的关键,「我说由治学的人来选治校的人是天经地义的,这是符合数育规律的」;他批判中国目前的教育价値观,家长将考高分、高学历与成才画上等号,「这是传统的教育价値观,学而优则仕就是教育最大的功利性主义。纵观我国历代劝学的名言,都是以功利主义为诱导的。」
77岁的时候,他还给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筹备委员会写了一封公开信,,毫不客气地指出,「整个校度活动依然没有拜托传统格式化的思维窠臼——大造舆论, 邀请名人捧场,极尽评功摆好之能事」, 与麻省理工大学建校150周年的纪念活动相比,「没看到清华大学有任何一项反思活动」,这就是「清华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之间在思想境界上的巨大差距」。这种反思精神的缺乏存在于包括教育部在内的各大学中,使中国高高教问题越来越严重。公开信发表出来,「哎呀,反响大得不得了」,从2011年10月校庆到当年年底,「国内外的大学教师都互相传这一封信,包括清华的校友,也都跟我联系,支持我」。唯独清华大学官方没有任何反馈,「我有些失望,对清华大学领导人的气度失望」。
在某种程度上,刘道玉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 20年间,,他获得过无数民间发起的奖项和致敬,但他的呐喊几乎从未收到相关部门的正面回应。有知情的老朋友告诉他,教育部曽在某次·会议上提到他的《十意见书》,说「有人把我们的教育说得一塌煳涂,这不符合事实嘛」。唯一的一次正面反馈是在《大学校长遴选机制改革刻不容缓》发表之后,他称白己通过几个路径得知,有领导批示主管大学干部配备的副部长,,这篇文章有参考价値, 希望你们认真研究。 「但是研究没有结果, 还是不了了之。」
《人物》记者问他,如果当初再教育部里面继续任职,或者做到更高层,有没有可能从体制内部更好地推进自己的教育理念?
老先生想也不想,回答不可能。「我要做部长,我能身由己吗?我要身由己,我就公开出来叫板,中国这个现实允许我叫板吗?我的看法是,部长也好,司长也好,只不过是大办事员和小办事员的区别。」当年他拒绝过的职务包括武汉市委副书记、市长、团中央第一书记以及驻国外使馆教育参赞等。他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做官,如果我要做官,我这20本书、300篇文章就写不出来了。」他极喜欢唐朝诗圣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的两句名言:「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他说,「一生中先后至少有5次拒绝了堪为高官的任命,因为我钟情教育,立志做一名教育改革的探路者。」
60岁的时候,刘道玉和老伴以及小儿子一家搬进了这间稍微宽敞些的房子,他在耳顺之年终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大概8平方米,堆满书籍和资料。他晚年的大部分研究都在那里完成,说不上为什么,他总感觉一坐进去就特别有灵感。刘道玉给这间小书房取名「寒宬斋」,寓意他崇尚「寒窗苦读」,同时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克服面前艰难困苦,掀掉压在头上的「盖子」。
2009年10月,中国科技大学前任校长朱清时在这里拜访刘道玉,两人谈了3个半小时。刘道玉当时并不知道朱清时正在筹备后来被称作「中国当代高等教育试验田」的南方科技大学,「他是有备而来的,我是无备而谈」。这是中国两代最负盛名的教育改革者之间的对话,刘道玉说,如果当时知道南科大筹建的背景,他会劝朱清时办一所私立大学而不是公办大学,请市政府把土地和资金捐给学校的董事会,然后市政府就退出大学。否则,在政府的管辖下,是不能按朱的初衷那样办好这所大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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