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公立大学将裁撤文科专业:人文学科向何处去?
按:8月,《读卖新闻》面向日本各国立大学校长进行了一项问卷调查,结果显示,日本全国60所开设有文科专业的国立大学中,近半数计划从2016年度开始撤销部分文科专业。在此之前的6月,日本文科省发出一条通知,敦促各国立大学缩小或废除人文社学学科。
日本公立大学“去文科化”引起持续热议:一所没有人文学科的大学,将是什么样子?文科真的无用吗?图纸一定比诗歌更重要吗?今天,让我们跟随日本杏林大学综合政策学部教授刘迪,把目光投向日本大学教育,了解其决策背后的内忧外患与改革抉择。
大学人文学科向何处去?
文 | 刘迪
(作者为杏林大学研究生院国际协力研究科、综合政策学部教授,早稲田大学比较法研究所客座研究员)
“去文科化”背后的内忧外患
今年6月,日本文科省(“文部科学省”简称)发出一条通知,敦促各国立大学缩小或废除人文社学学科。通知是以文科省大臣下村博文名义发布,适用于设人文、社会学科的国立大学、研究生院,目的是让国立大学将教育资源转向“社会需求较高的领域”。
日本文科省通知。
这份通知表露日本政府对大学现状的焦躁、不满。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日本政府一直提倡“大学改革”。 2004年,日本政府把所有国立大学改称“国立大学法人”,逐渐减少补助。这就逼迫原有国立大学自己考虑经营。国立大学法人化后,学费上升,教员负担增加,科研能力下降。这说明改革进展并非顺利。这次通知,表达了安倍政权对大学改革现状的焦躁升级。日前有报道说,前述通知让整个日本“震惊”,其实关于其内容,与其说“震惊”不如说这份通知,为我们研究大学问题提供一个标本,促进我们思考很多有关大学面临的最根本的问题,如大学的本质、全球化与大学教育、学术自由、国家与国立大学等等。
战后,日本的科研体制,为日本培养出20余名诺奖获得者,这个体制,依赖于明治时代“追赶型”体制,对科技研究倾斜性投入。同时,冷战时代东西方隔绝大的背景也让日本获利。今天,全球化时代,包括中国在内数十亿人口融入世界体系,这些国家的“追赶型”体制毫不逊色,今后,日本这种倾斜投入体制优势是否能够维持,将是一个疑问。
对日本科研、大学体制来说,除“外患”外还有“内忧”,“老龄少子化”的发展,造成18岁进学人口减少,目前日本大学都为生源不足头疼。据日本政府估算,到2031年,18岁人口将会只有101万,仅为1991年207万的一半。美国一著名政治学家说,“政治就资源权威性分配”。在人口减少,税收下降的时代,如何有效分配资源,维系日本社会平衡,以及国际竞争力,实现利益最大化,这是日本政治最为关注的问题。
网上有言论说,文科省的通知是为了“消灭左翼”,我也曾向某些日本学者确认。首先网上传的“左翼”,指日本大学中,尚存在马克思主义学派,他们主要集中在国立大学文科院系。撤销文科社科学院,就等于端掉他们的根据地。不过,对于这种意识形态的解释,人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实,今天日本政府在国立大学驱逐人文学科,不过是全球化时代,各国政府对大学教育方向迷失的一种反映。
身处全球消费链的现代大学
日本大学面临的问题,具有普遍性。我们知道,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制度源于欧洲。1158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对博洛尼亚大学颁发一份特许,该校成为世界最早的大学。1231年,罗马教皇向巴黎大学颁发特许。此后,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布拉格大学、维也纳大学、海德堡大学、莱比锡大学等相继建立。
1333年的博洛尼亚大学。
在中世纪,大学构成网络,成为欧洲大陆知识传输据点。当时修道僧游学欧洲各地大学,大学促进了学术自由、学术发展。但是16世纪活版印刷发明后,文字媒体普及,这促进了宗教革命。现实生活中,欧洲各民族语言形成,这促进了近代欧洲国民国家的形成、发展。不过在欧洲近代,大学没有及时调整其授课内容、形式,仍坚持使用拉丁文教育,大学教育边缘化。我们看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巨匠,几乎没有大学教授的身影。在18世纪,近代科学技术有了长足发展,但承担科技教育职能的并非大学,而是欧洲各种专门学校。例如当时在医学、工程学、法学这些领域,专门学校的质量都好于当时的大学。
大学的现代复兴源于19世纪德国。当时德国出现科研教育一体化的大学,人称这种类型大学为“洪堡理念”。这种理念传至美国之后,在20世纪随美国力量增强而在全球普及。不过在美国,德国的这种研究型大学理念,未能打破美国大学原有的形态,因此在美国,德国模式促成美国的研究生院教育。
19世纪以来大学教育的复兴,其背景与国民国家发展有关。大学教育、研究与国民国家互为表里,相互促进。国家资助大学科研、教育,而大学则为国民国家提供知识资源、培养人才。这种模式在20世纪后半叶在全世界迅速普及。
不过,这种大学模式遭到挑战。上世纪70年代后,全球各国大学入学率比率成倍增长,而大学数量剧增。目前不但欧美日等发达国家或地区的大学入学率已经接近或超过50%,许多发展中国家的大学入学率也在持续增加。以前,在19世纪或20世纪前半叶,大学生属于社会精英,但目前全球大学数量已达1万所,几乎所有希望进入大学的人,都可如愿。面对大学从少数精锐的象牙塔走向大众化,国家不堪重负。
19世纪以来的传统,让欧洲人持有一种看法,即高等教育必须由于国家负责。在大学经费来源中,国家所占比率达70%~80%。欧洲大学免费教育的国家仍然很多。其结果入学者增多,必然导致公共负担增加。在国家预算中高等教育经费比率增加。此外高等教育大众化,还造成传统大学爆满,这就必须建立新的高等教育机构。
鉴于高等教育的压力,英国、美国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新自由主义改革,不久这种改革波及到大学。发达国家高等教育出现市场化时代潮流,大学经营不断引进企业化管理,强调有效使用资金。各大学研究、教学的成绩评价,引进外部评价机制,出现大学外部评价、大学排名榜、重点大学等规定。在20世纪前期的欧洲,大学彼此地位是平等的,但市场机制建立后,大学差距拉开,科研经费彼此饥饱不均。
新自由主义改革给大学带来了什么?有人指出,在全球化浪潮下,大学被置于全球消费链之中。在繁复的评价系统下,每个大学都拼命自我品牌化,每个学生都成为全球巨大应试产业的消费者。表面上看,世界上出现许多有特色的大学,其实背后,大学教学内容日益空洞化。今天的大学,正如同18世纪那样,面临边缘化危机。
近代日本高等教育遭遇文化殖民
战后日本教育体系深受美国影响。1946年3月,美国政府向日本派遣了一个包括27名教育专家的代表团,他们在日本考察了一个月,写成《美国教育使节团报告书》。其中按美国模式,在大学建立一个学术研究、一般教养与职业教育三位一体的体系。1990年代,桥本内阁内,日本开始了新的教育改革,其中一个重点是教育全球化。今天日本的大学,多在以“全球化教育”名义加强英语教学,甚至使用英语教授专业课程。大学不断对学生进行职业前培训,提前介入学生职业生涯。从局部看,这或许可能提高就业率,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大学高年级出现职业培训班化,低年级则出现高中化,即要补习高中时代的知识。
在近代,日本一直存在着“英语情结”,明治时代日本首任文部大臣森有礼、早稻田大学校长高田早苗都曾主张“英语国语化”。此后这种声音不绝于耳。当然,这种“英语公用语言化”浪潮并非没有阻力。反对声音中,有些意见也十分中肯,有人说,真正的国际化,并非只是一定要讲英文,日本应该兼容并蓄,日本人也应学习其他语言。此外,还有人担心,假如把英文规定为公用语言,就可能损害日本人的国语能力,甚至可能导致日本文化出现扭曲现象。
日本东京一所公立小学的英语课堂。
有个叫成毛真的日本人说,对大多数日本人来说,英文其实与他们生活、工作并无直接关系。成毛说,真正需要懂外语的,只几百万人足矣。目前在世界各地,大约有100万日本驻外人员,在日本国内,还有100万左右外企人员。此外,就是国际机场、涉外饭店、出租车司机、餐饮业人员等需要懂点英文,不过在那些服务行业,所需英文水平并不很高。至于普通人想了解国外动向,国内有足够译者可以迅速将这些国外文献译成日文。
从本质看,英文是一种意识形态,日本各大学拼命争取以英文授课,这存在一个如何处理本位文化的问题。其结果只能是放弃自己的本位文化,代之以另外一种意识形态,放弃主体性。另外,以英文为学术语言,可能导致日本学术的“菲律宾化”,即目前在国内学界居统治地位的日语逐渐萎缩,最后可能沦为家庭饭桌语言。十多年前日本有一首相建议以英文作为日本公用语,获得了一阵喝彩,但随其去世,该提案冻结。有人指出,日本大学提倡的英文教学是一种文化的不自信。
实用知识与人文学科之争
回顾欧洲大学史,哲学、宗教等课程曾占据教育课程中心。但在今天的日本,包括哲学、历史、法学这类文科科目,都很难在日本国立大学立足。这是因为在企业主导的社会,上述科目都被认为无用。在学生就业方面,很多人文专业学生惨遭无视。
当今世界任何一所大学,都把获取外部资金、提高效率当作重要工作。在这样一个评价体系下,人文学科不容易取得企业研究委托,自然评价下降,因为专攻人文科学的学生较难就业,也就出现入学人数减少情况。尽管如此,欧美国家大学还是有所不同。例如在世界大学排行榜位于第三位的牛津大学,其学士课程中人文学科学生占50%以上。
对上述“通知”,有政府背景的“日本学术会议”唱了反调。7月23日,该组织干事会发表声明,指出当今时代,“为解决各种社会课题,惟有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相互结合,才能形成综合性知识和技能。而文科省要求废除人文院系,将资源向社会要求较高领域转换,这令人不解”。该声明说,尽管大学必须深刻认识“社会需求”的必要性,但同时也必须思考“什么是社会需求,如何满足这种社会需要”。声明提出 “不应混淆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各自特点,焦躁地寻求划一的解决方法”。
目前的日本大学,正站在一条十字路口。是更加市场化、全球化,让学生充满实战能力;抑或坚持大学的本质,坚持固有立场——独立、自由、自主。
中古时期欧洲学校开设三学(文法、逻辑、修辞)四术(算术、几何、天文、音乐)。
今天,世界范围内几乎所有大学都在加强“实用知识”,理工、医学这些领域的教育日益加强,但令人普遍担心的是,这种所谓“实用性”“速战力”教育的结果,让学生丧失“可塑性”。在学校,学生没有广泛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学习,也没有专业方面的基础。那么他所掌握的技术,可能很快被淘汰,届时,因素质教育薄弱,学生无法适应新技术。
今天中国处于领跑的大学,同样非常在意中国乃至世界排名,不惜血本挖人、聘请名人,同时努力招收高智商学生。许多中国重点大学,也把资金倾斜运用在容易出成果的理工领域,而对人文学科理解肤浅。必须说,人文领域比理工研究更需要深厚积累,更需要时间才能获得革命性成果。中国大学行政或中国社会,虽然承认工学、理学、医学研究对社会的意义,却忽视或不懂,许多工学、理学的革命性创造,是哲学思维、世界观转变的产物。我们急于摘取理工的成果,却没有发现那些成果是整个社会思维、哲学思考变化后的结果。如果这种对创造工学、理学背景不够尊重的思潮仍然延续,我们只能捡拾一些西方研究者剩余的残渣、丢弃的皮毛,根本无法创造领先21世纪的科学技术。
难道今天大学不需要改革吗?肯定不是。那么问题在哪里?今天全球大学改革的方向应该在哪里?应该如何改?
如果失去人文社会科学,大学无法提供对社会的批判性力量。上述“日本学术会议”干事会声明,在批评日本政府“全球化教育”方针时说,所谓“全球化人才”,不光是懂外语,而且还应拥有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的素养。如果没有这种素养,就不能理解日本及外国社会、文化、历史,更无法拥有、运用建立在上述知识基础上的判断力及批判性思考力。轻视人文、社会科学,可能造成“整个大学教育的肤浅化”。
显然,单纯砍掉大学人文学科,并非是什么聪明办法。而且砍掉人文、社会学院,造成的损害可能是深远的。在《大学的理念》一书中,亨利?纽曼(John Henry Newman)把教育区分为“实用知识”与“人文知识”。他警告说,不能仅仅把知识转为技术即告终结,而是在把知识转变为力量之前,须明确了解其为良善之物。在纽曼看,上述“实用知识”与“人文知识”缺一不可,彼此必须开展对话。可以想象,如果没有“人文知识”判断善恶,而仅拥有、运用“实用知识”,其后果十分危险。
全球化浪潮下大学改革的困境
日本文科省的通知让我们思考: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仅仅把学生培养成为一名成功的“匠人”,那么也罢。但是目前的问题是,假如一个学生掌握技术却缺乏对社会、人类责任的认识,那么这个拥有技术的人,则可能成为一个无道德心的人。
“向钱看”是全世界性问题。但是在大学与市场、大学与政府关系上,美国,欧洲对大学教育的投入均占GDP的1%以上,而日本这个数字仅为0.5%,中国为0.7%(2008年)。另外,美国、欧洲大学预算多数来自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而日本私立大学经费中仅有10%来自政府。在全球化浪潮中,欧洲一些国家坚持传统,坚持国家对大学的责任,非但不削减对大学的资助,反而大幅度增加其资助额度。例如2007年法国议会制定《关于大学自由与责任的法律》,规定对大学的国家参与缩小,扩大各大学的裁量权。同时,2011年法国政府对大学的支出要比2006年增加50%。
鉴于各国大学发展历史不同,很难采用同样的改革方法。英美类型大学,许多具有经济独立基础。其成立之初或其后,获得教会赠与的土地等资产,大学出租土地等不动产,以供大学费用支出。此外还有大学经营球队、销售产品、转让专利或开展网上教育。另外公立大学的经费来自各级政府预算补贴等,此外还有民间捐赠。
大学如何改革才能满足社会需求?
欧洲大学经费主要来自国家。尽管如此,这却未损害大学自治、学术自由。其秘密是维持人事、学位审查的最大限度公开、透明。例如德国法国大学均采用公开审查博导资质,教授的聘用由教育部组成的专家委员会审查和批准。这种“公开审查”,允许所有希望旁听的人参加。法国的被称为“研究指导资格审查”(Habilitation a diriger recherches)。
日本私立大学80%的预算依靠学费或学生的入学金来维持,但现在令私立大学头疼的是,40%的大学学生定员不满,至于私立短期大学,70%的学校定员不满。尽管如此,日本每年还有新建大学开始招生。目前30%的日本大学经营赤字,而短期大学则有50%赤字。
对于大学改革,日本政府既焦躁,也纠结。涉及具体做法,既有揠苗助长,也有越俎代庖。“高龄少子化”的重压,让日本政府采取倾斜政策,将有限的教育资源,投入理学、工学及医学这些容易出成果的实用领域,增强国家竞争力。那么大学究竟应该怎样应对市场化、全球化呢?
究竟怎样的大学才能满足社会需求?前述“日本学术会议”干事会声明说,“大学的基本功能是维系社会知识的丰富性,向社会广泛输送包括经济、社会、文化领域在内的丰富人才”。该声明批评了以数值指标衡量大学基本功能的做法,强调社会对大学的要求是多方面的。有些要求并不表现在名次、大奖,而在于“立足长期视野,传承知识、维系多样性、构建创造性基础功能”。
2014年,日本国立、公立以及私立大学共有761所。文科省的通知对象仅是86所国立大学,但这份通知让整个日本大学都感到全球化对日本大学的冲击。每个大学都必须在意排名、在意全球化,在意外部科研资金获取量。但是,只有排名、资金量能衡量一个大学的质量吗?为何美国、欧洲有不少小规模无名的大学,其教育质量却很好。最后的问题是,我们是否真的需要排名,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今天中国大学生人数急剧增长,如何保证教学、科研质量,已成为十分重要的公众话题。为此中央政府遴选区分各类大学,实行倾斜财政政策,同时规定了严格的指标。创意的研究,离不开充分时间、充裕的财力,划一指标是否能促进革命性研究?中国多数大学教师,每天都在为如何获得外部经费动脑筋,他们的时间、精力,又有多少能用在科研上?
在全球化意识形态下,大多数中国大学被置于无名状态。于是,中国大学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学生输送中转站。中国大学生花在英语考试上的时间,占据了其大学美好时光,在他们看,大学的专业课只能走走形式。面对全球化浪潮对今日中国大学的影响是深刻的,问题也是严峻的。如不彻底改革中国大学,“中国创造”从何而来?
转自: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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