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中职校陷招生骗局:高就业率抵不过文凭
一所公办、重点中职学校“招生骗局”调查
《中国经济周刊》 记者 王克江苏报道
9月,正是各大中小学新学年的开始,江苏生活技工学校(扬州生活科技学校)也是一样,老生返校、新生报名,加上全新的电教化教学大楼投入使用,忙得是不亦乐乎。
然而,9月2日,一场因“虚假专业”引发的退学风波骤然打破了学校紧张而欢快的气氛,新闻媒体的蜂拥而至以及随之产生的负面报道更使校方手忙脚乱。
一所全日制国家级重点中等职业学校、一个不收学费的全额拨款事业单位,为什么也会卷入“招生骗局”?《中国经济周刊》对此进行了深入调查。
中职教育,为“文凭”还是为“技能”?
媒体报道称,9月3日,20多名学生家长来到江苏生活技工学校(扬州生活科技学校),向校方讨说法。家长们说,该校今年开设了“护理”、“高铁乘务”两个专业(编者注:实为高铁乘务方向)。招生的时候承诺,既能直接拿大专文凭,又包分配就业。然而等到入学的时候,家长却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两个专业甚至在中招手册上都查询不到。
一位来自江苏南通的学生家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的女儿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普通高中,江苏生活技工学校南通地区的招生代理向其推荐了该校的护理专业。然而,拿到录取通知书却发现今年教育主管部门的“中招”计划中没有该校的护理专业,更不能获得中专学历。该家长因此认为,这种招生就是一个骗局,于是多次找到学校讨要“说法”。
各路记者也将采访的重点锁定在“虚假宣传”上,一些报道直指学校“热门专业拿不到文凭”。面对家长的责难和媒体的质疑,校方显得很有些手足无措。该校招生办负责人只是解释称,护理专业是江苏省有关部门批准的新增专业,不存在违规问题。主要是学校的招生代理自作主张,夸大宣传。但这一解释似乎不能得到对方的认同,于是,事态持续发酵,以至于学校不得不同意部分学生退学,甚至动用自身的社会资源帮助其转到其他中职学校就读。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调查发现,发生在江苏生活技工学校的这场风波固然与学校的“操作不当”直接相关,但更深层面的原因还是社会各界对职业教育的认知。
江苏生活技工学校副校长聂阳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该校的前身是隶属于煤炭工业部的扬州煤炭烹饪技工学校,2006年经江苏省劳动厅批准更名为“江苏生活技工学校”并加挂“扬州生活科技学校”校牌,隶属于江苏省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而“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导致学校存在双重身份问题—江苏生活技工学校属于“技工院校”,主管机关是江苏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扬州生活科技学校作为“职业中专”则归口于江苏省教育厅。“护理”属于“技工”范畴,招生计划以人社部门为主下达,教育部门的“中招名录”中自然看不到它的信息。
记者随后查阅了江苏省人社厅、教育厅、发改委2014年6月9日联合发布的《江苏省2014年技工院校指导性招生计划》,聂阳的说法得到了证实。
“中职学校一般分为‘职业高中’、‘职业中专’和‘技工学校’。按照国家规定,属于技工类的专业,毕业生只能获得技工证书,属于职业高中或职业中专的毕业生则可以获得职高或职业中专文凭,但哪所中职学校都不可能直接颁发大学文凭;护士证、会计证等由国家认定的资格证书也必须通过国家考试获取,这些都是常识性的问题,但现在少数家长却不能认同,媒体也紧随其后‘唱衰’不断,这叫我们感到非常困惑。”聂阳谈及此事,显得十分无奈。
多年研究人力资源市场的扬州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教授邰启扬认为,家长为孩子选读中职却“不为技能而来”,这不是一个孤立现象,而这种现象有其客观成因—现在的中国,社会分层过于明显,不同社会阶层之间差距较大而且垂直流动困难,人们往往只能通过“学历”来改变自己原有的社会地位。另外,已经跻身较高阶层的人们也常常会因为担心自己的学历不够而被淘汰,普遍缺乏“职场安全感”。因此,“提升学历”愿望强烈,“掌握技能”理念淡薄,从而难以正确认识接受职业教育的意义。
被忽视的“校企合作”
“招生、教育、实训、就业一体化”,是中职学校保持较高就业率的秘诀—实习单位往往会留下很多成绩优良的学生。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查阅江苏生活技工学校2014年的招生简章,看到其中有着很多关于“就业去向”的描述:比如烹饪专业,“学生主要在中央机关和大型酒店实习和就业”;旅游管理专业,“毕业生分赴各大旅行社、景区景点工作”等等。
记者通过有关渠道了解到,该校近年来因“定向培养”而形成的就业率确实高于普通高中甚至专业相近的高职院校。然而,这种以既往成绩形成的“广告卖点”被一些家长解读为“包就业”、“包分配”—“到职校来上学就是为了毕业就有工作。”校方与部分家长之间的矛盾由此产生—当家长们听说“由于学生自身条件限制等问题学校并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就业”的说法后,退学、转校的呼声此起彼伏。
家长对“入学即就业”寄予厚望,学校与企业的合作却并非总是一帆风顺。在江苏生活技工学校采访期间,《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情—该校今年在传统专业“旅游服务与管理”下新增“高铁乘务方向”,为此还与两家和铁路系统有所关联的人力资源中介机构签订了合作协议。出人意料的是,消息甫出,一家铁路单位竟然在第一时间以“官微声明”的方式明确表示,自己与该校毫无关联。
聂阳向《中国经济周刊》提供了一份该校与某人力资源中介机构签订的“校企合作协议”。记者注意到,该协议明确约定,学生在校完成学业后由中介机构安排到铁路相关单位接受面试,合格者进入相关单位实习和就业,未被录用者由中介机构提供多个可供选择的铁路相关单位实习和就业……但是,学校这一可能“双赢”乃至“多赢”的做法“曝光”后,被媒体批评为“倒卖学生”和“层层转包”。对此,聂阳感到有口难辩。“上学免费,中介无偿,‘倒卖’和‘转包’从何谈起?再说,国家对本科生、研究生都不包分配,社会为什么会对我们最底层的中职学校提出如此严苛的要求?”聂阳说。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查阅有关资料发现,校企合作以缩短企业用人与学校育人之间的距离,这在发达国家的职业教育中是最常见也最成功的模式。如,新加坡的政府官员、企业老总直接进入职业学校董事会,学校则根据国家和企业的最新需求调整专业、培养人才;因企业直接、广泛参与而形成的“双元制”职业教育,更成为战后德国经济腾飞的“秘密武器”。
校企合作在国内也有成功范例,江苏生活技工学校历届毕业生,尤其是烹饪、旅游等专业的学生,常年处于供不应求状态,就与校企合作密不可分。
在2010年3月召开的全国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工作会议上,教育部(微博)部长袁贵仁专门论述了校企合作的问题,认为校企合作不足是我国职业教育发展的致命弱点。2012年6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国家人权行动计划(2012—2015年)》则明确提出,中等职业教育要“扶持建设紧贴产业需求、校企深度融合的专业”。然而,江苏生活技工学校的“高铁定向”似乎在告诉人们,“校企合作”并没有得到全社会的积极响应,尤其是一些大型央企,“中职学历”根本就“不入法眼”。谈及此事时,邰启扬副教授认为,国家对职业教育的“校企合作”已经强调多年,但相应的配套措施未成体系,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中职教育的心病:高就业率抵不过一纸文凭
今年5月2日,国务院公布《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职业教育发展再一次被提到了重要的议事日程上,这对职业教育来说无疑是一大利好消息。
然而,就“生源”而言,江苏生活技工学校这样的中职学校或将面临更为严峻的考验,因为普通高校乃至“985”学校也来招生市场分一杯羹,中职学校显然与其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统计数据表明,现在全国中职学校的毕业生就业率已经达到95%以上,远远超过普通本科院校。但《中国经济周刊》就“是否愿意让孩子就读职校”的话题在江苏进行的街头随访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几乎所有的受访者都表示“会尽量让孩子读高中、上大学”,“如果孩子考不上普通高中,可以考虑让他们去中职学校学一门手艺”。
“读高中、上大学”背后的含义,毋庸讳言就是为了一张社会公认的大学文凭。为了能够让更多的生源流向本校,各中职学校都在想方设法迎合学生及其家长的“文凭”需求,“技能+学历+就业”的“套读模式”由此得到了广泛运用。
在江苏生活技工学校采访时,聂阳就多次向记者提及该校为学生取得大学文凭而设计的“技术路线”,比如烹饪、旅游等“3+4”学制的“本科”,机电、财会等“同时获得大专和高技毕业证书”的“专科”等等,按照该校招生简章的说明,这些专业由学校与相关大专院校通过“对口单招”、“成人高考”等形式联合举办,取得相应学历的学生还可以报考研究生、公务员(微博)。
尽管学校的“学历通道”畅行无阻,但不少学生家长对“对口单招”之类的升学方式还是感到难以满足,“学历的含金量不同”是一个最大的思想障碍—“最后拿到的文凭能不能跟普通本科院校一样,不带‘职业教育’、‘自学考试’的痕迹?”许多受访者这样对《中国经济周刊》表示自己的疑虑。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就相关问题采访一些企业老总时了解到,现在的用人单位同样存在“学历误区”。他们认为,推高中职学校学生就业率的原因有二:一是较强的动手能力,二是较低的用人成本。但许多企业在宣传自身“实力雄厚的人力资源”时,很少提及有多少技术工人,“招贤纳士”时更强调“本科以上”甚至深究“第一学历”。还有人统计说,进入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的人员中,有一半以上是大学生、研究生、留学生。
邰启扬副教授认为,人们在文凭问题上纠结不已,不能简单地看成是社会对“文化”的尊崇、对“技能”的鄙视,更不能简单地归因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人类社会经历了不同的历史形态,即从“门阀社会”过渡到“文凭社会”再向“能力社会”转型,中国目前正处于“文凭社会”向“能力社会”转型的当口,人们对文凭的器重和迷恋具有较强的合理性。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在此阶段,职业教育一定是转型的“排头兵”。因此,要想扭转社会对中职学校的“偏见”,中职教育的模式、规模、课程都要重新进行“顶层设计”,前景可期而任重道远。(中国经济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