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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学堂

崔永元:请各位师长手下留情

2015-08-21 14:43:02父母学堂
本文选自《当代教育家》杂志2013年第2期“名家”栏目 我和姓王的老师有缘,从小到大,遇到一批。上学,第一个老师就姓王,女老师。那时全家被疏散到农村,学校大多是农家子弟,动作大,嗓门高,天性自由,老师管起来难度很大。他们一折腾,我就成了骆驼群里的绵羊,显出来了。 我想王老师对我的偏爱完全是因为我貌

  文/崔永元

  本文选自《当代教育家》杂志2013年第2期“名家”栏目

  我和姓王的老师有缘,从小到大,遇到一批。上学,第一个老师就姓王,女老师。那时全家被疏散到农村,学校大多是农家子弟,动作大,嗓门高,天性自由,老师管起来难度很大。他们一折腾,我就成了骆驼群里的绵羊,显出来了。

  我想王老师对我的偏爱完全是因为我貌似忠厚。不是不想淘,实在是身体条件不好。

  我曾经一竿子捅落一个巴掌大的马蜂窝,脑袋被蜇成菱形。同伴家是没落的中医世家,在河边寻了些草药替我擦在伤处,等了一下午不见好,我只好绿着回家。幸好当时被蜇的人很多,我随他们的口风,渲染成意外事故,躲过了一顿拳脚。

  我真是愧对王老师安排的军体委员的职务,小学前三年,差不多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躺在医院里,感冒、发烧、腹泻、扁桃体炎、骨折……轮换着得。一段时间,我闻到枕头上的来苏水味,像嗅到亲人的气息。

  王老师教语文,也是班主任。

  我的第一篇作文被王老师大加赞赏,她尤其欣赏这一句:运动员像离弦的箭一样……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个套路而已。

  但当时如果不是赞扬,而是一顿批评呢?孩子的自信心通常是被夸奖出来的。

  按说王老师已经做得相当完美了,母亲却还是提出更高要求。她对王老师说,这个孩子胆小,如果做错了事,不用直接批评他,批评他附近的人,就可以把他震住。

  这种作法的直接后果是,我每天都觉得老师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3年,弹指间过去了。一辆卡车拉着我们全家进了城。到了丰台三小一报到,还是个女王老师。班上多是铁路工人的子弟,父母工作忙,孩子教育全扔给老师。班上有几员闹将折腾起来,我才觉得农村学校真是片净土。

  1963年出生的这批,就上学而言,没什么可夸耀的,没赶上“黄河之滨,聚集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没赶上“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没赶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和“阳光

  灿烂的日子”,“四人帮”还没起劲耽误我们,自己就被粉碎了。

  挺顺的。

  运动留给我们的最深印象就是评《水浒》、批宋江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评《水浒》对我们来说就是听故事,智取生辰纲,林冲雪夜上梁山,三打祝家庄,弄得我们天天跟老师打听,什么时候接着批啊?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前两天我还翻到了一位姓桑的同学写的“反诗”:

  去年七八九三个月,

  翻案风刮得猛烈又猖狂,

  他们大喊大叫要翻案,

  把矛头直指党中央,

  什么这块钢,那块钢就是不要阶级斗争这块钢

  ……

  批判任务布置下来,我们3人战斗小组马上回家取出报纸、墨汁开始刷大字报。等我们写好大字报赶回学校时,已经是铺天盖地,无处可贴了。多数大字报除了场面上的话,矛头直指个人,大家都明白,运动是铲除异己的最好机会。大人们这时全没了平日的温和,都拉得下脸来。

  忽然,掌声响起,一位后进生的家长拎着大字报,声嘶力竭地控诉老师对她孩子的迫害,“亲不亲,阶级分,不学ABC,照样干革命”。

  看着大字报无处可贴,这位家长一脸茫然。于是,人们怂恿她糊第二层。在恶作剧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里,她贴上大字报,大家拥挤着去看。我说不清那时的感觉,只是看到被批的不是王老师,长出了一口气。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蚂蚁虽小,不可小看。我从小爱出风头,长大常做恶梦,多少回小小年纪就差点被人当枪使。年龄小固然可以是个挡箭牌,但心灵的不安依然会伴随你一生。

  史国良就是这样。

  小学三年级他揭发老师申世恩在课堂上说“林彪就是变色龙”。从此,申老师受尽屈辱。

  “我去看老师时,她正站在厕所的蛆水里写检查,胳膊上露出伤痕,腿都泡白了。我递给老师一个西红柿,申老师说,真好,这是我今年吃的第一个西红柿,老师最爱吃西红柿了……”

  2000年3月的一天,在《实话实说》的录制现场1.8米多的史国良蜷在沙发里,像孩子一样哭着。

  我说,我们认识一下申老师吧。

  大屏幕上,是申老师微笑的照片,从年轻时她就微笑着,一直到老,头发花白,还是这样微笑着。后来,申老师走出来了,看到衣着朴素、神态安然的申老师,大家都哭了。

  34年过去了,史国良终于可以亲口对老师说一声:对不起,老师。

  我们呢?我们有史国良这样一份歉意吗?或许我们没有亲手伤害过谁,或许是我们一直躲避着良心的追问,或许我们从来就不曾在意。

  那么,历史难免会重演,我们和我们的后代也许会在另一出悲剧中扮演重要角色。

  王老师教了我一年,移交给下一任老师时,她的评语是:该生至今未发现有任何缺点。

  这为下一任老师修理我,留下了把柄。这位年轻力壮的女老师一接手,就咬着牙根对我说,听说你红得发紫,这回我给你正正颜色。

  我倒也配合,大概是到了发育的年龄,我整天想入非非,经常盯着黑板发愣,数学老师把教鞭指向右边又指向左边,全班同学的头都左右摇摆,只有我岿然不动,于是他掰了一小段粉笔,准确无误地砸在我脸上。

  数学鲁老师说,你把全班的脸都丢尽了。嗷,全班一片欢呼,几个后进生张开双臂,欢迎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从此我数学成绩一落千丈,患上“数学恐惧症”。

  高考结束,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从此再不和数学打交道了。

  38岁生日前一天,我从恶梦中醒来,心狂跳不止,刚才又梦见数学考试了——水池有一个进水管,5小时可注满,池底有一个出水管,8小时可以放完满池的水。如果同时打开进水管和出水管,那么多少小时可以把空池注满?

  有一天,我去自由市场买西瓜,人们用手指指点点,这不是《实话实说》的小崔嘛。我停在一个西瓜摊前,小贩乐得眉开眼笑,崔哥,我给你挑一个大的,一共是7斤6两4,一斤是1块1毛5,崔哥,你说是多少钱?

  我忽然失去控制,大吼一声,少费话!

  抱歉!

  对我来说,数学是疮疤,数学是泪痕,数学是老寒腿,数学是类风湿,数学是股骨头坏死,数学是心肌缺血,数学是中风……

  当数学是灾难时,它什么都是,就不是数学。所以,我请求各位师长手下留情,您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举动或许会了断学生的一门心思,让他的生命走廊中少开一扇窗户。

  高一时,又迎来一个王老师,男性,戴眼镜,教语文。

  我的作文这时正赶上创作高峰,是才思喷涌的阶段。他一接手,就布置一个题目,每人一篇作文。

  作文交上去,两天以后迎来了讲评。

  他把作文分成三摞。他说,这部分同学有潜力,但不成形,第二部分要抓紧,差得很多。然后他抓起第三摞的第一本,推了一下眼镜,谁叫崔永元?我站了起来。

  他把作文本往讲台上一放,这写得根本不沾边。我心一沉,数学已经完了,这回是语文,以后做学问是没戏了,就剩下做人了。

  王老师说,说崔永元差是有根据的,小小年纪就沾上了八股,这写到哪天算一站。

  其实,我只不过是挨了当头炮,以后班上的写作骨干轮流被收拾了一遍。

  他脾气也大。走进教室,看到上一堂课的教具——地球模型还放在讲台上,抄起来就从窗户扔出去,掸着手说,我上课不用这个。

  看见上一节课的黑板没擦,就说,幸亏你们眼睛好。于是拿起红粉笔直接写在白粉笔字上。

  严格要求,果然奏效,往后同学的作文,常会让人觉得耳目一新。我的成绩也从“差”和“中”,慢慢地有了“良”。

  成年以后,我想起此事,总是从正面肯定王老师的教学思路,文无定法,能随机应变,不落窠臼,才可能出上品。高一时,他出手一闷棍,对我有悬崖勒马的警示。

  当然,方法上还有可商榷之处。

  比起来,班主任李秉国老师,工作方法更讲究些。

  那时候,我们喜欢打篮球,课间10分钟,也分成两拨,玩得热火朝天。朱宏挺胖,出汗最多。上课后前10分钟主要是擦汗,什么也听不进去。老师因此提出批评,但是不奏效。一天放学后,李老师换上鞋,和我们直奔球场。

  这回汗出透了,一边洗,李老师一边说,这多痛快,玩球上课两不误。

  从此,课间不再打篮球了。

  元旦到了,校领导挨个教室转一圈,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送走校领导,李老师拉上窗帘,来,我教你们华尔兹——他是朝鲜族,能歌善舞。

  一二三,二二三,嘣嚓嚓,我们就这样进入了艺术的又一境界。

  当时一个男的专搂一个女的跳舞还被禁止,可以公开跳的只有手拉着手的《青年友谊圆舞曲》。

  传说袁老师和人跳三步了,是我们一个同学踩着两层桌子从门上玻璃窗侦察到的。所以我们敲山震虎,春心萌动地要袁老师教我们。

  元旦晚会热闹非凡,郝明哲、武文辉的相声《猜地名》大放异彩,按说谜底里有的字,谜面上不该有,可他俩不论规矩。

  肚皮上盖大印——印度

  粥不热就喝——温州

  大家都乐。我当时心中忿忿不平,因为这之前我和宋金山合说的相声中规中矩,却反应平平。

  20年后重新见面,郝明哲、武文辉一个倒药一个倒物资都发了。咳,这年头是只看结果不重过程,不按规矩出牌总能领先一步。

  李老师的历史教得好,用尽浑身解数,数字、色彩、位置,按照不同的路数……他成功了,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我们也拿到了高考历史的高分。

  李老师、袁老师等携手把我们送进了大学。

  大学里,阎老师接手。

  大学的班主任和中学不一样,理论上是推行自我管理,实际上就是放羊。到后来,阎老师想管的时候,局面已经失控,烽烟四起,诸侯割据。

  阎老师手足无措——开全校大会我们都躲在宿舍不去,听到他在外面敲门,我们一起捏着嗓子说,没人。气得他一窜上了窗台,从窗户翻了进来,一把揭开宋健的被窝,宋健还用刚学的一点支离破碎的法律知识抵赖:你私闯民宅!

  4年就这么酣战着。

  毕业晚会上,阎老师说,4年了,尽管我们有很多不愉快,但毕竟在一起呆了4年,希望大家能忘掉不愉快,希望大家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顺利!

  那一刻,同学们停止了喧闹,静静地听着。这一刻的沉静或许就是对老师辛苦4年最高的褒奖。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当老师不容易,能解惑才是最高境界。社会上有名师培养出的高徒,揣着一肚子学问,直奔邪路,差就差在最后一课——没学做人。

  一晃,10年过去了。1991年,我们重聚广播学院。班长说,咱们让阎老师再讲几句话吧,这回,发自内心的掌声,热烈而响亮。

  我看到阎老师的眼睛湿润了。

  “同学们,我想和你们说,上周,我刚查清自己的身世,我的父母是日本人,我是日本遗孤。现在,我在日本的亲人找到了,很快我要去日本定居,希望我们的友谊继续下去。大家都知道我的中文名字叫阎庆文,现在请大家记住我的日本名字宫崎文清。”

  “宫崎君,辛苦了!”

  我们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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